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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我發現，原來我從來沒有寫過自己多喜歡這本書。

    曾經在劇場界發光的陳玉慧在與德籍丈夫明夏結婚之後遷居歐洲，成為駐歐觀察員，常在報章的國際版看見她精闢的分析。於我，是因為「徵婚啟事」而認識她。這個充滿實驗性與衝擊性的作品，幾乎成為陳玉慧的代名詞。作為一個小說或是劇本，幾乎是百讀不膩的，人物是這麼活靈活現躍然紙上。直到「海神家族」的出版，我才重新認識這位早成名的作家的深度。

    作者領著德籍新婚夫婿返台認識她的家族，在敘述這些故事時她也回溯了自己。這是本陰性小說，男人在故事裡是缺席的^註一。三代的女人，從日據時代到228事變到白色恐怖，男人不斷轉身離去而女人苦苦的支撐著；時代操控著這些女人的際遇，但是她們的性格造就她們的命運。唯一用悲憫眼光看顧她們的，是同樣身世飄零的女神—媽祖；也是牽繫劇中人物心靈的象徵。有人稱這本小說是「國族小說」，同時融合了歷史省籍等許多議題；這也是本悲傷的小說，因為劇中人物不停的被遺棄又始終的在忍耐；這是本追尋的小說，不僅主角自己與阿姨，甚至靜子與心如都在找著自己的根，找一個落腳地。

　　當歷史用男人的觀點敘事時，陳玉慧用女性，用庶民的角度講出故事。對我來說這是本好看的小說，用字不繁複（甚至非常的「陳玉慧」），支線多而不混雜，主角的心思隨著故事展開而逐漸浮現，清楚又留有曖昧的想像空間。也許因為己身的血統（外婆是台日混血，外公來自廣東，父系是帶有荷蘭血統的本省人），陳玉慧所敘述的故事讓我感覺十分親切 – 那跑去開飛機的不就是我大伯嗎？躲著228的不就是二伯？關於「我是什麼人?」這個問題，我不也問過自己？

　　因為真心喜歡這本書，當我看到陳玉慧要自導這本小說，當機立斷的買票，甚至是在購票之後才研究起本劇相關的資訊報導。入場前購入本劇側寫及劇本時，陳玉慧本人竟然在旁還幫我簽名！老實說我開心的語無倫次根本沒法好好說明自己有多喜歡原著啊！

    可能也是因為如此，看完劇作的我，有點失落。本劇著重於原著的前半，外婆綾子為何從琉球遠嫁台灣人林正男，以及她與小叔林秩男間的情感糾葛。這中間包含幾個重大的歷史事件，霧社事件，日據時代，二戰結束台灣被中央政府接收，當時國民黨政府與本土間的衝突等等。作者就如同母親，對自己的孩子總是寶愛，盛裝之下卻忽略了平衡，開枝散葉的結果是落葉紛紛擾人視線。太多故事細節被保存，劇作的氣氛反而醞釀不起來。如果沒讀過小說，恐怕會對許多佈置感到不解。

    例如貫穿全書的信仰媽祖，在劇中只是背景的投影與一段傳統走陣的過場；劇中代表作者的舞者，本該是撫慰與自我追尋的象徵，幾次出場只顯得突兀（尤其是那個代表夫婿的外國人簡直沒有存在的必要）；用日語對白是為了忠實傳達，可能也是為了表示綾子心境的轉化（從琉球人成為台灣人），不過有些演員的口條真聽的我難過死了；如果想說的是淒美家族愛情故事，原著中綾子重男輕女的態度其實也沒有搬演的必要 – 除非明年要演下集。還有那些歷史事件，別說演員不懂那段台灣共產黨的歷史事件台詞，看過書的我也霧煞煞呀。

    雖然導演想要極簡，想要拋下情緒表現，想要「風格化的現代戲劇」；但身為觀眾的我，卻看到了太多元素與太多包袱。148場分攤在120分鐘的演出裡等於每場小於一分鐘，觀眾很難集中注意，更別提融入情緒了。戲劇之所以動人是因為其中蘊含有普世皆然的價值與情感，但是零碎的切割之下，原著優美低含的韻味也遞減而去。

    導演說「在戲中人們話不多，感情豐沛的時候就唱起歌來。」歌仔戲這個點個人非常喜歡，融合現代與傳統的想法是令人激賞的。個人對傳統戲曲幾無涉獵，但覺煞是文雅動聽。明華園真是硬裡子藝術世家，用歌聲唱出孤苦無依，唱出痴心戀慕，唱出百轉千迴的心腸。只是底下的西樂配音不知是故意不協調還是幾次沒對上，總有種想校音的衝動……

    好像淨講壞話喔？那來說說幾個除了歌唱以外喜歡的景。其一是林家兄弟初見綾子，正男背著綾子疾走繞場狂奔，那股急切與很能傳達初生狂亂的愛苗；還有綾子與正男合婚，以一個拍照的場景拉近兩人的距離，褪下和服的轉換也漂亮無比。陳昭婷身為明華園第三代，25歲年紀就有嬝嬝身段與醉人唱腔，與母同台穩健得當，表演層次火候拿捏極穩，是台上最閃亮的一顆星！同台演出林正男的陳子豪收放自如，即使我覺得很詭異的台詞也不溫不火的表現，為整場表演生色不少。

    整體來說，這是部沒看過小說的人會看不懂的戲 – 最起碼我身邊的林阿爹還得聽我解釋一番。多媒體素材以及歌仔戲的元素很有趣，演員的表現也棒，但是繁瑣的情節過場削弱觀眾的感知能力。也許我犯了先入為主的偏見﹝因為很喜歡原著﹞，但放大原著未明述的所謂「愛情故事」，對於「史詩般的文學音樂劇場」這個目的也許是有正面幫助，卻降低原著所帶給我，低迴含蓄的風味。畢竟有些畫面，是要留白的好啊…

註一：說到無父這個狀態，就讓我想到駱以軍的「西夏旅館」。竟然看得完還有點佩服自己。

註二：陳玉慧的部落格